午后曳航

【陶叶】分手快乐(13)


在离开的飞机上陶轩睡了很长时间,一直梦到最后那次仓促的告别,无数次的争执、反目、讲和、分开、相遇之后,最后的告别显得浮浅而简略,在网吧的一楼,无数电脑屏幕的冷光中,他甚至不能够很清晰地看见叶修的脸,光线晦暗不明,他想要铭记的一切都像一场不知是否真实的梦境。

后面的日子可以称得上无聊,他并不像自己答应的那样想去看看更多荣耀的世界,而是像被蛇咬过的一口的人,想要遗忘和逃避。他在澳洲呆了一段时间,每天寻找餐馆的活动中发现了一家专门播老电影的电影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看过电影,只是想找个消磨时间的地方,后来却迷上了每天在电影院睡着,醒来眼前上映着不知缘何而起的拥抱、分别与感动。

那段时间他看了很多电影,并且在某一天近乎盲目而冲动地打开通讯录,给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也许早就已经废弃的邮箱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考虑移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并且留下了电话号码。他想他现在或许能够体会吴雪峰的心情,如果他还没有完全跟过去告别,他们都只是像近乡情怯的旅人,拼命地围着过去绕着圈,不报希冀地等待来自故人的信息,却没有再跨出一步的勇气。

两天后他接到吴雪峰的电话,在凌晨某个深度睡眠的时间,国际长途里对面的声音陌生、失真而冷淡,开头两个人都有些僵地打了招呼,吴雪峰说抱歉吵醒他,最近太忙了,抓住午餐时间给他打的电话,他说没事,然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背景音里是一片可以想像的明亮的喧嚣,不时有人试图跟吴雪峰征求意见,他又用英语交待回去,态度娴熟自然,再回到电话里跟陶轩道歉,陶轩说你过得不错,吴雪峰笑笑,说你要移民?陶轩说只是稍微考虑一下,想法也不是很成型,然后电话那边停顿了一秒——似乎是准备进入正题的序幕,双方都知道移民只是个开启话题的借口——接下来吴雪峰说,是吗,我看到嘉世出售的新闻了。

陶轩觉得他该自嘲一下,自己搞砸了还是什么,但是这都不重要,他想这么多年吴雪峰还是没变,他太谨慎了,太克制了,像个在大战过后披着伤痕的战士,在有限的时间里,他还在焦虑地绕着废墟迂回行进,始终没有勇气直接地痛快地跳进废墟尽头那一片湖光之中。

陶轩说是,我把嘉世卖了,吴雪峰在电话那头不稳定地深呼吸了一下,最后终于试探着、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他说这样啊,他……还好吗?陶轩没有回答,他想果然是这样的,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只有他这样疯狂地执着于某个人,现在他终于可以确认了,一切都跟很多年前一样,他们始终都没变。

他知道吴雪峰还在等着他的答案,但是他却忍不住要说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他说我最近看了很多电影,有一部特别喜欢的,应该还挺经典,看完以后很难受,在电影院里坐了很长时间,回去的时候把碟买了,想把前面睡着的部分看完,但是一直到现在也没看。

吴雪峰不明所以,但还是很礼貌地等着他说完,于是他继续说,世界上就是有一部电影,你太喜欢了,看的时候太投入了,所以根本不敢看第二遍,因为害怕再感受一遍那种所有情绪都跟着跑的感觉,看完就好像埋掉了一段人生,人哪有那么多人生可以耗费啊。

电话那端在短暂的沉默后发出一声简直像哭的轻笑,吴雪峰说了个是,再没有什么评论,但是陶轩完全可以想像他的表情,大概就跟自己差不多,他又开始回答之前的问题,说他组了个叫兴欣的战队,现在大概在忙第十赛季的比赛。

吴雪峰的声音恢复了一点平静,他说嘉世卖掉的新闻出来之后我在网上搜过,他是不是在我走之后都过得不太好,我当时应该想到的,但是我没想到……他停顿一秒,声音变得如同开头的招呼般冷淡:我没想到你干得这么绝。

陶轩没有说话,电话那端招呼吴雪峰的声音又变得嘈杂而凌乱,大概又要进入繁忙的工作状态,但吴雪峰还在说着,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指责你,我也没有立场,我只是想问问,他现在还好吗?

陶轩想笑,他想说你可以自己去问他的,一点也不难,可是这一刻他简直对吴雪峰感同身受,哪怕有着漫长的时差,和漫长的离别的时间。他觉得有点感冒,说话的时候带了点鼻音,他说还在打荣耀,他很好。

好。吴雪峰说,再见。

再见。陶轩挂断电话,在南半球孤身一人的酒店房间中,想到很多年前,他们坐在夜风里兴致高昂地谈论荣耀的未来,嘉世的未来,有个队员很兴奋地说,简直像精神鸦片!

可是年轻人不沉迷点什么怎么能算作年轻呢,他们看到的不光有华丽的游戏画面和辉煌的前景,还有无数个在游戏中相遇、聚集、并肩战斗、相互对抗的同伴、宿敌、好友。年少轻狂总是有这样的魄力,能够把一切虚幻都置于人生的天平上与现实等量,仿佛能够从那虚幻中拥抱信仰、梦想与爱。

那个时候陶轩如果足够敏锐,大概就能够发觉自己与叶修的不同,他早就已经开始精明地计算他们所能够收获的利益,但是当时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年少的他,那个人漫不经心地抽着烟,风吹起红色队服的一角,露出一小段白而纤瘦的腰线,他脑子里想的只是再一次占有和沉迷他的身体,就像沉迷于夜风中明艳而热烈的盛夏繁花。


他前前后后在国外呆了很久,回国后开始陆续联系上旧识,虽然在电竞这个行业里他是一败涂地了,但是银行账户里卖掉嘉世的资产还是通行证,足以保证他不会受到冷遇。最后他在邵勇的搭线下入股了一家4A广告公司,逐渐又回到西装革履觥筹交错的生活,日常打交道都是娱乐公司和搞营销的,大家的口头禅都是要足够吸睛、足够话题、煽动欲望、制造狂欢,有次饭局中间喝酒喝得浑身发热出来透气,在会所大堂找个卡座坐下,大厅的电子屏上在放新闻,跟他一起出来的陈绪正在夸张地跟甲方公司老总说,这个广告就是要推出某某的个人特质,突出他跟品牌的契合性,光卖广告是不行的,要打动人!要……他挥舞了一下手臂说:要谋杀眼球!

这个时候陶轩的目光正好转移到电子屏上,下方打的字幕是“世邀赛精彩时刻集锦”,屏幕里闪回了几个战斗画面,停在一张抓拍照上,有个人站在选手通道的出口上,像挟烟一样挟着一支铅笔,跟站在他面前的人讲着什么,大概是听到了观众席的呼声,微微侧过了头,用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异国碧蓝的青空下,他随意而带点调皮的表情像被阳光奉上神殿一般,耀眼到近乎灼目。背景是观众席里朝着他的方向探身呼喊、飞吻、甚至哭泣的粉丝,仿佛这一刻整个世界都陷入狂热,下面的字幕写着“夺冠时刻”,陶轩失神地看着,所有这些都过去了,他还是越不过他,他对他而言始终是致命的。就像嘉世的那些“夺冠时刻”之后,他在选手通道里探索开发着他的身体,在混乱的喘息、淫靡的水声之外,滋生的那些食髓知味的情绪远比性欲更深刻、更永恒、更杀人于无形。

陈绪也注意到了屏幕上闪现的新闻,很适时地在叶修那张照片闪过去之前比划到:就像这样!谋杀眼球!让观众的所有目光都不得不献给你!甲方老总说这是那个荣耀的……对!陈绪说,这是世邀赛那个领队叶修,我们公司还给也是打荣耀的周泽楷跟苏沐橙做过广告案,陶总还……大概是看出陶轩脸色不太好,于是适时地闭上嘴没有说下去,两个人的话题又转回怎样拍出这样一张让人目眩神迷的瞬间。

陶轩喝掉杯子里的茶,回到包厢之中,搂住最先贴上来那个小明星,嗅着他脖子上有些做作的古龙水,再度让自己被一片醉生梦死吞没。他想起很多事情,比如在他的网吧吃着泡面、用漂亮的手敲击键盘的少年,比如他第一次心动地想要拥有一个跟他有关的未来,比如他们在夜里的小饭店对坐着吃夜宵,像闲话家常一样讨论战队成员、赛程和对手强弱,比如在那后来,他们在嘉世的走廊擦肩而过,彼此都面无表情,没有回头一次。

也许现在这个行业才是最适合他的,鼓吹商业盛世,欲望最高,无限膨胀的欲望等于无限膨胀的金钱,一切都是可以营销的商品。他永远不能满足于已经拥有的,总是贪心地想要获得更多,大概是童话故事里会对湖里的仙女说金斧子和银斧子都是他丢的那种人,所以最终连最想抓在手里的也失去了。


几个月后他在机场遇上飞机延误,人群焦虑而熙攘地往来,在机场里三三两两地聚集,等候的座位很快坐满,他玩着手机,听到有人问:请问这边有人吗?

哦,没人。陶轩伸手去挪开放在旁边座位的公文包,抬起头来却当场呆在原地,问的人戴着一只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到他也是一愣,脱口而出道,是你啊。

……陶轩有点苦涩地笑笑,没有说出话来,只有点了点头算作回答。叶修在他旁边坐下,两个人好像都对前方滚动播放航班号的电子屏产生了莫大兴趣,小心地避免着第二次视线接触。

陶轩想在他们的关系里他始终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他觉得声带多少可以发出声音了,直直盯着前方问,还好?

不错,叶修说,也没有转过头来,同样看着前面问道,你呢?

还行,回杭州?

嗯,回趟兴欣。

隔着口罩传来的声音有点失真,陶轩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很深的凝视,像是要把这一幕刻进骨子里。这时有个女人带着老太太跟小女儿在找座位,叶修站起来招呼了她们一下,说坐这儿吧,陶轩也站了起来,那一家人跟他们道了谢,小女孩指着叶修包上的小挂件咿咿呀呀了几声,是Q版的君莫笑,叶修用露在外面的眼睛很温柔地朝她笑笑,把挂件摘下来递到她手里,收获小姑娘一声欢呼和母亲的道谢。

他们走到玻璃幕墙旁边站着,外面漆黑的天幕下泼洒着狂风暴雨,好像自从分手那天,每次他跟他的相遇,总要在这样凄惨的天气,仿佛有怪兽要把人吞进心的深海里。

陶轩买了两罐热咖啡,递给叶修一罐,他现在不敢在公众场合摘下口罩了,也算终于感受到迟来多年的烦恼,于是只拿在手里暖手,其间接了一个电话,陶轩说现在有手机了,叶修说是啊,陶轩看着玻璃墙,他们的身影映在上面,又好像只是原先那个嘉世还在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外地打比赛,一起出普通的一趟差。

他想了想,对着玻璃上虚幻的人影,努力让声音正常些,说给我你的电话吧,叶修倒是神色如常地低头滑开屏幕,想找自己的号码,看起来不是很熟悉。

陶轩说我输给你我的,你再打过来吧,说着接过他的手机,输完打给自己,又返回通讯录,录的号码不多,除了几个职业选手,最上面是“爸爸”“笨蛋弟弟”,还有兴欣的一些人,他草草扫过去要还回手机,却在倒数几个名字上看到了熟悉的人:吴雪峰。

叶修接过手机时注意到他的表情,说怎么了?陶轩说你有吴雪峰的号码?他想到一年多以前那个电话,吴雪峰问“他还好吗”的时候,那种伤感而温柔的语气。他想他当时在人人都来去匆匆忙碌有序的大楼里,等着投身下一场犹如战场的工作,那种伤感和温柔会在短暂的张牙舞爪后又蛰伏回记忆深处,只在最偶然的时候跳出来刺他一下。他跟陶轩都是胆小鬼。

可是叶修笑了一下,说是啊,你也挺惊讶的吧,我当时也是,忽然就在Q上给我留言,我借了沐橙的手机给他打过去,他一直不肯挂,给沐橙聊到欠费。

这时机场广播很适时地响起来,前往萧山国际机场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XX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

我走啦,叶修伸了个懒腰,跟陶轩摆摆手。

嗯,我也搭这班,回趟家。陶轩对上他目光里的诧异,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他们汇入因为延误而烦躁不已的登机大军中,陶轩走在他后面,像要护住他似的虚虚揽住他的腰,他也许根本没有发觉,只是专心地随着队伍向前移动着。

像是从一场燃烧了十多年的梦境中醒过来,有的人成为历史,有的人成为燃烧的残骸,而有的人,会成为巅峰王座之上的神祇。哪怕神祇没有手执银武立在那虚幻而辉煌的战场,哪怕盛大而狂欢的商业与营销不断扩张着触角,他也永远是神殿中不会褪色不会过时的传奇。

他们之间的故事早已结束了,所留下的只有回忆的残羹冷炙,但是陶轩总觉得他一直被困在分手的那场大雨,那场雨不断冲刷着拷问着他的灵魂,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他永远都走不出去。

他跟叶修在飞机上分开,走向不同的座位,舷窗外是漆黑如墨的天空,在短暂的耳鸣之后,飞机升上高空,向着一切最初开始的地方飞去。


—Fin—

评论(149)

热度(1335)

  1. 共2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